九方纓擡眼看去。

坐在馬背上的男人膚色黧黑，面龐堅毅線條硬朗，高挺的鼻梁和略深的眼窩讓他的整張臉與尋常漢人相差不小。

這個樣子……就是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匈奴人？

看熱鬧的人群急急忙忙散開，原本被烈馬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家丁們這時才得了空圍攏過來，匈奴青年翻身下馬，他們趕緊把韁繩搶過來拽住，遠遠地走開幾步。

匈奴人似乎有點尷尬，看向九方纓，輕聲問道：“公子，沒事吧？”

這個渾厚動聽的聲音，原來他就是方才人群裏高聲提醒她註意的那個人。

九方纓正好奇地盯著他，見他走近，魁梧的身材幾乎完全將她籠罩在他的影子裏。她眨了眨眼，驚奇地道：“你……你的漢語說得很好。”

匈奴人露出笑容，“我的母親是漢人。”

九方纓也笑，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是扮的男裝，立即拱手，“多謝大俠救命之恩，無以為報。”

“大俠？”匈奴人指著自己高挺的鼻子。九方纓點頭，他便低下頭去細細體味這個詞。

又一陣馬的驚叫響起，九方纓猛地回神，是了，現在還有更麻煩的事尚未解決。

她急忙轉頭，喝止了那兩個拼命拽馬的家丁，“停手！這馬究竟怎麽了，你們竟如何苛待它？”

家丁們聞聲停下，見九方纓年紀輕輕，又都露出鄙薄之色，根本不想搭理她。

“咳咳……你這小子究竟是何人，敢在這裏指手畫腳？”背後又傳來那個倨傲的聲音。

九方纓轉頭看去，那個似頭目的家丁終於又現身了。方才烈馬失態，他躲得最快，一旦安全，又出來作威作福。

九方纓心中冷笑，站立不動也不搭話。

那個小頭目不由悻悻，見自家主子的馬正低頭蹭著那少年，一副討好的模樣，語氣這才略緩和，“這位公子，方才你說你會看馬，不如自己來看看？”

九方纓也不畏懼，徑直上前走近，從家丁手中接過韁繩，輕輕撫摸烈馬的鼻梁，低頭一看，驀地呼吸一滯，怒氣瞬間填滿胸膛，轉過頭去，“如此駿馬，你們就是這樣飼養？”

家丁頭目被罵得一楞，臉漲紅成豬肝色，正要出言呵斥這少年的無禮，九方纓俯身蹲了下卻，伸手去摸馬的後蹄。

駿馬發出慘嘶，跌跌撞撞地往旁邊避開一步，聲音淒愴。

“是蹄叉裏嵌入了尖石。”九方纓冷冷地吐出一句話，“嵌得深，無法拔除。”

家丁們面面相覷，顯然並不太懂這句話的含義。

“如此，怕是要割開整個馬蹄才能救治了。”那個匈奴人又開口了。原來他還沒有走，不知為何故留了下來。

“什麽？”家丁頭目這時才臉色變了，“若是這般，這馬豈不廢了？”

這匹馬主子買來還不足月，若是出了這事，豈不要將他們也一並廢了？

想起那位小主子的脾性，一眾家丁冷汗涔涔，都哭喪著臉。

“你所說，不失一個辦法。”九方纓呼出一口氣，斜眼看匈奴人，搖了搖頭，“但也不必如此。這麽蠻橫粗魯的法子，匈奴人都是這般？”

匈奴青年摸了摸頭，但也聽出這少年的話並非懷有惡意，也就訕訕笑了笑，垂頭拱手，“三人行必有我師，還請公子示下。”

家丁們紛紛側目，九方纓也很是驚奇，這個匈奴人懂的東西真還不少啊。

她轉過頭，瞪了一眼那些家丁，“你們主子可還想要這馬？”

家丁頭目忙不疊點頭，這才知道這個少年恐怕真是深藏不露，趕緊上前諂媚不已，“還請公子不吝相助！侯爺極喜愛這馬，若真出什麽意外，我等也將受牽連！”

九方纓冷冷嘿笑，要真是喜愛，怎麽會讓一群粗魯的家丁將馬拽出府外，又怎會放任愛馬傷成這樣。

“嗯，我當盡力。”九方纓懶懶應了一聲，撫摸著那雙顫抖不停的馬耳，從懷裏取出了一團破布，打開來，裏面似乎包裹了一些毛發之類的東西。

家丁們齊齊伸長脖子，試圖偷窺這個少年高手的本事，卻看到這秀氣的少年從這些毛發上抓出了一把虱子。

“……”眾人集體犯了惡心，紛紛扭頭。

匈奴人的眼神卻亮了，驚奇地看著九方纓。

“別怕……一會兒就好。”九方纓溫柔地撫著馬頭，忽然將虱子全部一把灌進了駿馬的耳朵！

“餵！……抓住這人！”家丁頭目驚得渾身一陣冷汗，這可是侯爺的馬，這少年怎麽……怎麽敢如此褻瀆！

虱子入耳，駿馬耳朵一抖，渾身一個激靈似的顫了顫，九方纓正要上馬，旁邊的家丁沖出來，不知哪裏來了力氣，一下子怒氣沖沖地將她雙肩摁住。

九方纓心裏著急，使勁掙紮，“放開我……我是在救它！不能讓虱子跑出來，不能讓它跑遠——”

眼前黑影一閃，她的話還沒有喊完，那個匈奴人又仿佛飛鳥一般掠出去落在了馬鞍上，一手如她所言捂住了馬耳，一手抓著韁繩，隨駿馬撒開四蹄跑了出去。

“……快，還不快把馬追回來！豈有此理，匈奴人竟光天之下偷馬啦！定要將他告到長安令處！”家丁頭目嚇得腿肚子都軟了，卻還是強撐著要親自追出去當個表率。

九方纓心裏一陣驚喜，這個匈奴人竟然懂她的辦法！

她憤怒地扭過頭，朝那家丁頭目啐了一口，“蠢人！他可是在救它，也是在救你等的性命，安敢放肆！”

家丁頭目渾身僵住，焦急向遠處看去，只見前面不遠處的空地上，那馬馱著匈奴人蹦跶跳躍，不時的渾身一個震顫，恰似人患了癲癇之癥，看得一眾家丁瞠目結舌：這究竟是在作甚？

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，那匹棗紅馬終於調轉頭回來，匈奴人一躍下地，家丁頭目馬上沖過去抓馬後蹄檢查，險些被馬一腳踹翻。

匈奴人一手將他扶住，一手將馬蹄翻過來向他展示，方才那枚尖銳的碎石，早不知什麽時候脫落了。

病痛得解，棗紅馬也開心極了，甩著尾巴發出歡叫，親昵地不斷去磨蹭匈奴人的頭發和手，匈奴人躲了兩下，無奈地拍了拍它的馬臉，指向旁邊的九方纓，“你該謝謝這位。”

“……”家丁們再次目瞪口呆，忽然意識到還抓著九方纓沒松手，趕緊放開。

那小頭目更是傻眼，好半天才回過神，險些跪倒在地，“恩公——”

九方纓舒活了一下筋骨，冷哼一聲，“這幾天還是得包紮保護，若是不騎，也保持馬廄清爽幹凈。對了，府上是否正在大肆整修？”

“是是是，恩公說得對，恩公真是太神了，花園裏大量翻修，碎石木屑恐怕不少。”家丁頭目對她感激涕零，加上心中愧悔，老老實實地交代了。

九方纓臉色更差，“既然如此，不可放任馬匹在那些地方漫步。另外，這些日子廄中切記通風幹燥，它蹄上有傷，若不細心護理，恐有蹄漏之患。”

蹄漏，說的是馬匹蹄叉的腐壞，一旦有此傷，若不及時治療，馬匹輕則跛腳，重則廢了。

家丁頭目現在哪裏還敢說個“不”字，只差把九方纓供起來磕頭燒香。

指揮其餘人小心地把馬牽回馬廄，他抹了把臉，心有餘悸地看向九方纓，“敢問公子高姓大名？侯爺若是知曉，定會酬謝公子。”

侯爺？九方纓一楞，擡頭看門上牌匾，赫然是“冠軍侯府”四個大字。

“就是那個征討匈奴屢建奇功的冠軍侯？”九方纓幾乎脫口而出。

看家丁們露出自豪神情，九方纓忽然心裏一動，轉頭去看身邊的匈奴人，卻發現他面色坦然，仍是眉眼含笑，似乎沒有因為她說的話而感到尷尬甚至怨恨。

“公子，您說的那位已是先代侯爺，如今府裏的乃是侯爺的獨子。”家丁頭目笑著解釋，態度已恭敬了很多。

九方纓一拍腦門，是了，那位侯爺聽說是天妒英才，多年前就已經病逝。

但她還是忍不住看了看那個臉上盡是雲淡風輕的匈奴青年，對於令他家破人亡的直接“兇手”，他竟然絲毫動容也無？

“事情既然已了結，在下告辭。”匈奴人忽然說道，向他們一拱手，轉身往路邊走去。

“哎——你等等。”九方纓情不自禁跟了過去，完全忘記了後面冠軍侯府的人還在等著她告知名字。

這匈奴人身材高大、四肢修長，走起路來簡直腳下生風，九方纓在後面不禁追得氣喘籲籲，嘴裏卻還是不停，“你……且稍候……”

走在前面的人終於停步，九方纓松了口氣，趕緊快跑幾步來到跟前，正要開口，忽的眼前一亮。

“好俊的馬！”

匈奴人手中的韁繩牽著一匹白馬，體型勻稱且壯實，高昂著頭，不耐煩地刨著自己的蹄子。

原本急匆匆追來似有話要說的少年，此時卻仿佛丟了魂似的呆呆站著，兩眼直勾勾只盯著自己的馬，匈奴青年無奈一笑，“真是——愛馬如命。”

九方纓驀然回神，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失態，不好意思地垂下頭，咕噥道：“漢語說得可真好，連這個詞也知道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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